在三等火车上,自己已然是受着生平未尝想到的滋味。长江轮船上,坐的又是统舱,又是一场难受。到了安庆,玉和私自考虑着,还是坐轿子回乡去呢?还是坐小车子回乡去呢?照着桂英娇生惯养的身体,应当让她坐轿子回去。可是自己又没有做官回来,而且还亏了哥哥一大笔款子,摆着排场回去,将来何以善其后?于是就决定了雇三乘小轿轮车回去,一乘车子坐人,两乘车子,推铺盖行李。这是个五月中旬天,当空大毒太阳照着,不用提面上晒了,就是那太阳晒着水田里那一股子热气,向人身上冲了来,也极是不好受。登程的时候,桂英就听玉和的话,只穿了一件蓝花布长衫,跟玉和二人,各撑了一把雨伞遮着太阳。
然而这小车子,不但不像汽车马车有那宽敞的地方可坐,而且也不像城市上的胶皮人力车,坐在上面,软绵绵地半躺半坐的,让车夫扯了走。
这车子轮子在中间,两人各坐着轮罩子的一边,车把后横了一根竹棍,搭着薄被,卷了一个小卷,用麻绳扎着,捆在车架上,就是坐垫子。人要背靠竹竿上,脚撑了前面的直档,还坐得住,要不然,就会让车子颠下来的。桂英初次尝这种风味,已觉是不惯,加之这个独轮车子,是木质包着钢条,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推转,一顿一颠,直顿得人浑身都是肉动,头上的短头发,也是颠着一抖一抖的。一手扶了车轮架子,一手又撑了那柄纸伞,实在不能忍受。本当下车来走几步路,但是自己出娘胎以来,不曾走过一步乡下路,于今突然之间,走起大毒日头下的长路来,又怎能经受得!因之也只走一里多地,又坐上车子。身上流着汗,透出衣服来,在背上露出一条一条的痕迹,额头上冒着汗,在鬓发耳朵上流下来,因为手撑了伞,没有工夫去揩擦,那汗在额角上干了变成盐霜。用手一摸,整片地涂在手上。桂英在北京的时候,一块钱以下的雪花膏,永远是不用,这张脸和手从来没有让她受过苦。于今脸上会擦出盐霜来,这脸和手未免太吃苦了。当太阳正中的时候,撑了伞走路,倒也晒不着,及至太阳偏西了,阳光是斜射过来的,坐在独轮车子上的人,没有法子,将伞斜撑着,只好收了伞,硬着让太阳去晒,一个半个钟头,还无所谓,晒久了,只觉皮肤绷裂得生痛。还是玉和是个有经验的人,在网篮里拿出一条毛巾来,在田水沟里浸湿了,让桂英搭在头上,以便盖住了左边的脸。桂英在戏台上,曾装扮过不少回的乡下女子,乡下女子有这样一种装扮,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,本当不搭,无如脸晒得难过,只好依着他。小车子在乡下大路上走了大半天,太阳还在西边山顶上,有两三尺高,桂英觉得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,走到一个乡镇上,就停住了安歇。一打听时,这里到安庆,还只有五十里路,这五十里路,如何这样难走?在北京的时候,坐了汽车到西山去玩,不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吗?